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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人”刘拓,和他再也赴不了的约

叶雯 液态青年 2021-12-06

作者|叶雯

他的生命停留在探访古迹的路途中。

刘拓死了。2021年10月26日,他在四川马尔康市甲扎尔甲山考察洞窟壁画过程中坠崖身故。

百度百科词条中,他的名字后面多了一个括号,写着“1990年-2021年10月”;并注明,青年考古学者,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博士, 曾任兰州文理学院旅游学院副教授。
刘拓上一次被大众所知是因为他在伊拉克的一段经历。
2015年7月中旬,刘拓在伊拉克的萨迈拉访古旅行时,被当地政府当成恐怖分子抓住,关了14天,最终被中国大使馆解救。彼时他还是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的硕士研究生。
有张照片流传甚广:他留着络腮胡子,脖子上搭着一条蓝色印花毛巾,表情痛苦地坐在一把红色塑料椅的边上,周围站着手持枪支的伊拉克军人。
2018年,刘拓成了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博士生,来到综艺节目《奇葩大会》讲述这段在伊拉克的“奇遇”。节目里,他穿着一件衬衫和毛背心,一双沾满泥土的运动鞋,像一个从考古现场匆匆赶来、毫无准备的闯入者,和节目色彩鲜明又跳脱的背景、台下画着精致妆容的观众格格不入。

刘拓在《奇葩大会》,图源网络

他看起来有些拘谨,讲话时左手插兜,眼睛一直看着前方地面。他讲,在监狱里和一名小偷成了好朋友,但很遗憾没有留下这位朋友的任何影像,后会无期,还特意强调了两遍。他受到异国人的善良对待,坐在50多度蒸笼般的牢房,他们将空调吹着的唯一一片区域让给刘拓;一间房20多平米住了40多个犯人,晚上总得有人轮流站着才能躺好睡觉,而他们让刘拓一直躺着。
这段讲述一度让现场观众,包括坐在面前的蔡康永等导师陷入沉默。
刘拓对编导声称心理素质不好,“第二天逛个故宫都可能睡不着”,更不用说第一次面对那么多人“演讲”。有编导告诉他,如果他愿意,可以把他打造成《奇葩说》的第二个傅首尔。刘拓问朋友:“傅首尔是谁,韩国明星吗?”
时隔三年,刘拓再次出现在大众面前,已经是他意外逝世的消息。
遗传性高血压常年困扰刘拓,他会经常性头痛、失眠。2020年从北大博士毕业后,他被聘请到兰州文理学院的旅游学院做副教授,但他自认为并不适合教书,今年10月初辞职离开,还在寻找新的营生,期间他出了一本叫《阿富汗访古行记》的书。近两年他还因为私下的言论受到网络暴力的困扰,其中不乏他之前的好友,这种背叛使刘拓饱受精神痛苦。
回望那些和刘拓的交集,参与彼此生命中的往事,刘拓的朋友们对液态青年感慨,相识几年甚至十几年,他一点儿都没变:着装很随性,甚至“不修边幅”,脖子上常年挂着一条毛巾——因为容易出汗,他需要时不时拿来擦汗。
更重要的是,刘拓一直纯粹地保持着对访古的痴迷和践行,去那些不为人知、迫切需要记录的文物面前,翔实地、各个角度地拍照记录,以防它们无声地消失。这次在他出现意外的甲扎尔甲山洞窟壁画,也因为水库建设即将被淹没、已获国务院批准异地迁移保护。朋友们说,刘拓不是在路上,就是在搜集资料准备出发,好多朋友都是看他朋友圈才了解他近期去了哪里,拍到了什么。
瑞士小说家彼得·施塔姆写过一篇小说,讲一位溶洞探险家到过世界上路途最惊险的溶洞后变得胆怯懦弱,从此再也不去探险。对比刘拓的31年,经历过把他吓哭的近在咫尺的战乱、各种因素导致的失联以及生死危机,最后他的生命停留在探访古迹的路途中。

01

再也无法赴约

刘拓失踪了。10月26日晚上七八点钟,消息先在一些古建群和刘拓好友群传播。
媒体人冯生是在一个古建爱好者群里看到这个消息的。他是刘拓的朋友,当时正在专注赶一篇文章,并没有多想。
没有人往最坏的方面想,失联对于刘拓来说太常见了,他一年能丢好几部手机。有次刘拓去麦积山石窟观景台拍全景,手机丢了,麦积山当地的朋友发动山上很多人帮忙找,最后也没找到。也因此,那次刘拓也失联了三四天。
何况失联并不是最糟糕的。2015年他去伊拉克探访时,被伊拉克政府军当成恐怖分子被军人拿枪指着团团围住,关押14天后,安全回来了。当时报道铺天盖地,刘拓一度为此感到难堪。
在此之前呢?2013年,刘拓23岁,第一次去中东。在黎巴嫩古城的黎波里,夜里遇到两派穆斯林巷战,子弹在耳边飞,当地市民看着他用手在脖子前一抹,意为“这里太危险了”。第二天旅馆外“砰”发生爆炸,他看到火光。2014年,刘拓在逛阿富汗的博物馆时,距离他约5公里的地方升腾起一片蘑菇云,那次爆炸造成20多人死亡。
刘拓也没固执到非得留在危险之地。据他自述,在阿富汗的赫拉特城,有人无缘由地枪杀两名女游客。原本打算多待两个小时的刘拓,吓得立即离开了。

刘拓在阿富汗贾姆宣礼塔前,图源网络
这次刘拓失联时,朋友们默认他又去了旁人不知或者不敢去的地方探寻古迹。“他经历一般人十辈子”,有朋友这样形容。但过段时间,他自己会活蹦乱跳地出现在大家面前,笑眯眯讲又拍了哪些古迹,沿途的奇遇。
10月26日这天,晚上11点左右,冯生在朋友圈看到有人晒刘拓的新书《阿富汗访古行记》,并配文说刘拓对其以后的探访有很多启发。他把这段文字截图发给刘拓,没有得到回应。随后,他看到群主发了群消息:刘拓在四川马尔康市甲扎尔甲山考察洞窟壁画过程中发生意外去世了。
从朋友们对液态青年断续的讲述中,大致可以拼凑出刘拓出事当天的轨迹。
10月26日下午两点,刘拓和朋友一行5人来到马尔康市甲扎尔甲山脚下,想爬上山拍摄洞窟壁画。由于当地水库的建设,山腰上的洞窟壁画原址将被淹没,文物异地迁移保护,刘拓想在此之前拍摄记录下洞窟壁画的原始影像。
微博账号@考古君 发过一张甲扎尔甲山的图片,山下是修好的公路,紧挨公路的是湍急河水。甲扎尔甲山陡峭,植被之间裸露着灰黄色岩体。资料显示,洞窟壁画在甲扎尔甲山腰,距河床的垂直高度是300米。@考古君 写到:“文保中心的同事们为了开展工作曾多次往返攀爬洞窟。原来根本没有路,只能在向导的帮助下利用安全绳上下山,现在水电站的人来了,在山上修了条小路,他们称之为‘岩羊路’,也是极为凶险。”

甲扎尔甲山,圆圈处为洞窟壁画,图源@考古君

甲扎尔甲山洞窟壁画,图源网络
刘拓他们没有向导,在山脚下找上山的路花了一个小时。同行四人放弃上山,刘拓决定一人前往。下午4点钟,他告诉朋友在攀爬甲扎尔甲山寻找洞窟壁画;下午5点49分,他给朋友发了微信,确认下山后住宿的事务。
晚上7点,同行人联系不上刘拓,报警,并向附近的双江口水电站工作人员寻求帮助。大概晚上8点左右,搜救人员在洞窟下方找到已经遇难的刘拓。
他的单肩包里装着相机,记录了生前最后时刻拍摄的洞窟壁画。
他的朋友推测,10月底天黑得快,加上这段时间雨水多,路窄难走,可能是他不慎遇难的原因。
10月27日,刘拓的父母和朋友冯玥从北京前往现场,朋友赵杨一早从昆明坐飞机到成都,联系殡仪馆等事宜。他闲不下来,一直忙到10月28日下午追悼会举办。一坐下,赵杨就开始哭。
原本预计只来20个人的追悼会,那天到场了120多人。花圈摆了两排摆不下,过道里也到处都是。赵杨代表亲友第一个上台发言,为了不让自己失态,他机械地念完悼词,看着满场来送刘拓的朋友,感伤了一句:“如果刘拓知道有那么多人为了他来,肯定特别嘚瑟。”
作为访古圈“大神”,刘拓结识的人很多,他们总是在微信约饭,约在兰州、北京、上海或者国内任意城市,又总因为各种原因错过。
生前,刘拓告诉赵杨想吃鳗鱼饭,赵杨答应着。他俩还在一个叫“玉盘珍馐”的微信群,最后一次,刘拓和群友相约11月8日在上海见面,可这次他再也无法赴约。

02

紧迫

刘拓曾说,探寻和记录文物古迹都源于“迫切”,短促的31年生命中,他极力践行这个原则。
在“一席”的个人演讲上,刘拓这样解释“迫切”:那些很少被记录的、可能会消失的、容易变化的古迹。古迹消失的原因,除了不可抗的自然灾害,还有一些人为因素,比如远在荒野的文物因为没人看守很容易被盗损,或者修缮不当导致外观的变化,以及一些重大工程建设造成的影响。

四川芦山因地震毁坏的铁索桥,刘拓拍摄,图源网络

无人看守的古代碑刻,刘拓拍摄
刘拓生在云南,在西安读高中,被保送到北京大学地质专业,硕士和博士期间转读旧石器考古专业。保送后有半年闲暇,便自己游历了国内十四五个省。一开始,他跟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看著名的景点,2012年开始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不为人知的文物古迹上,并拍摄大量影像资料,按照省、市、县的顺序整理存放。
在2015年的一篇文章中,刘拓的朋友唐大麟写:“有一年,我计划去金沙江沿岸考察向家坝水电站蓄水后的淹没区古迹,因为淹没区地处川滇两省交界,交通不便,现有资料匮乏,考察难度极大,我向这哥们(指刘拓)打听,他居然已经去过了,于是一个详细的路线图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当是真是又惊又喜,而他只是很淡定地说,这地方要淹了,再不看以后就没机会了。”
2019年“一席”演讲上,刘拓说已经去过600多个县城,拍摄了350个县的历史街区。
冯生记得,刘拓观察和拍摄文物极为细致。他俩逛北京南城的胡同时,观察那些街角有雕刻的石墩,“我拍照3秒就结束了,可他要上下左右前后不同角度拍摄,花的时间是我的20倍,他看得太细了。”
每次冯生发关于文物的朋友圈或者微博时,刘拓只要感兴趣,总能在五分钟内跑来详细问他文物信息。“只能说他对这方面太敏锐了。”冯生感叹。
2020年暑假,复旦大学的博士王希在云南、西藏一带游历,有机会认识了刘拓。那时刘拓和父母正在云南怒江州自驾,王希路程和他们有重合,便同行了两天。
两天时间,刘拓父亲开车,每天早上6点到晚上9点,一直在峡谷间穿行。峡谷多弯道,不容走神。途经多是叫不上名称的村镇,道路狭窄磕磕绊绊,还要时常停车问路,最后的目的地可能只是一块不为人知的石碑或者寺庙罢了。
有天傍晚,他们探访完南诏和吐蕃时代的一些墓葬碑刻后到达酒店,刘拓说光线太暗,很多细节没有拍到,提出第二天一早折返拍完再赶路。那时他们每天要走三四百公里,折返一次要浪费很多时间,但刘拓的父母同意了。
这也是刘拓经常赶不上飞机和火车的原因,他总是临时性地增加想要看的古迹,或者为了拍完整影像打破原本定好的时间规划。
“我也可以为了一件事付出很多,这是我和他相像的地方。”王希告诉液态青年,“但我无法像他一样做到极致。我顶多想着等到下次再来,然后按照计划前行,那个当下我不会重返。”
刘拓也因此惹了不少麻烦。他的朋友对“故事FM”描述,2018年五一期间,两人前往朝鲜跟团游历,居住在开城的四合院民宿。开城规定游客禁止自由进出。为了看看原生态的四合院,凌晨5点,刘拓偷偷翻墙跑出去,被当地人举报。他想钻篱笆偷偷回来,又被守着的导游逮个正着。导游查刘拓的手机,没查出所以然来——他提前偷换了手机卡,防止拍的照片被删。

03

像孩子的大人

当年参加《奇葩大会》时,赵杨告诉刘拓,《奇葩说》是个辩论节目,说的话都是为观点服务。刘拓好像没听明白什么是辩论,嘟哝了一句:“这不是让人说假话么?”
他没有名利的欲望,上了节目之后谢绝了更多节目邀约。生日时许愿,他希望能得到刘昊然的签名照。和赵杨见面时,他希望能吃到下午茶或者鳗鱼饭。
几乎每个认识刘拓的人们都告诉液态青年,刘拓节目里什么样,生活中就是什么样。每次见面,赵杨见到留着大胡子的刘拓,都会数落他太邋遢,刘拓笑眯眯听着。
赵杨年长刘拓11岁,是医疗工作者。外人看刘拓是圈里“大神”,赵杨把他当弟弟,“我更像他的长辈,不妥的地方都会直接说出来,为了他好”。
刘拓向赵杨抱怨,移动硬盘总是在需要的时候坏掉,赵杨不留情面地教育他:“硬盘坏了几个月,还不是你懒不去修。”生活中刘拓冒失,说好了给来听课的人讲解太庙历史,一大早二十多人在约定地点等着,刘拓迟迟不来,最后不得不取消。原因是因为他睡过头了。被赵杨严厉批评时,刘拓有些委屈地掏出手机展示定的五个闹钟,说不知道为什么没响铃。他将手机设成了静音,赵杨跟他说,“静音时,定250个闹钟也没用”。
2020年,刘拓博士毕业。他本想留在北京的文博单位,但没能留下,后被聘请到兰州文理学院的旅游学院做副教授。兰州文物局局长马玉萍追忆刘拓的文章中提及,刘拓还被借调到文物局工作过。
旅游学院的学生大多是空乘或者酒店管理专业,刘拓告诉赵杨,说教学似乎不适合自己,也不知道如何上好一门课。他打算开设一门讲“世界遗产”的课,买了很多教科书参考,还认真做课件,可卡在了第一章“世界遗产”的定义上——学生可以在网上自行搜索到这些定义,内容比自己讲得还要详实,设置这样的课程有什么意义呢,刘拓没想明白。
但刘拓很关心学生。受疫情影响,空乘和酒店管理专业的学生很难找到实习单位,他通过自己的关系,托人打听哪家航空公司或酒店需要实习生。
2021年,刘拓私下的一些言论被曝光,他因此遭受到网络谩骂和人身攻击。由于曝光的人是之前一起去过阿富汗的好朋友,刘拓第一次感到“背叛”。几乎同时,又有其他相识的人公开站在他的对立面。刘拓退了所有的群,并告知所有认识他们的人必须站队,否则就拉黑屏蔽。
当时刘拓认为,他身边已经没什么真正的朋友了。
赵杨是为数不多没被他屏蔽的人之一。他一遍遍劝刘拓息事宁人,但后者还是写了4篇万字长文逐一反驳,并且挖了对方的黑料。每有进展,他就高兴地跟赵杨分享。在发布文章前,他把文章给赵杨看,赵杨认为,“他写的骂人文章就像论文一样准确,有逻辑,可见他有多愤怒”。
2021年6月,刘拓新书《阿富汗访古行记》出版,他在赠书的扉页给朋友们写了很长的话,记录彼此的相识,并许下以后一起出游的约定,落款刘拓,最后印上一个红色的五指张开的手掌印。

7月初,刘拓来到北京约赵杨见面,想喝下午茶,赵杨便跟他约在一家高档酒店的大堂。
彼时的北京已经算得上酷热,他们周围坐满了长相姣好衣着清爽的女性,刘拓看了一圈,发现她们都举着手机不停地拍,却不动桌上的茶点,还有人架着手机开直播。他掏出手机准备学她们一样拍照时,被赵杨制止了:“你可别丢脸!”
他掏出签好的书送给赵杨。翻开封面,赵杨着实被一大段话和鲜红的手掌印吓到,像惯常一样,他又成了一个长辈:“现在作家都是to 签,谁会写这么一大段啊,你只要寄语就行了。还有这红色手掌印,就没有哪个作家这样干过!”
刘拓笑,得意地说在书内附赠的书签上签名,签了2000本,签到最后手都要废了。
这也是赵杨认为刘拓“傻”的地方——哪个作家会把名字签在书签而不是扉页上呢?

04

朋友再见

2021年8月,刘拓决定离开兰州文理学院,并办理了离职手续。
刘拓的爸爸去兰州接他回北京,并向赵杨抱怨刘拓“傻”——所有的行李都可以托运,唯独一套关于朝鲜的历史书籍,少说有20斤重,他非要抱在胸前。
赵杨知道那套书,一共十本,是刘拓从孔夫子旧书网上买来的。这套书完整的并不多见,刘拓看到后当即花一万多块钱买了下来。随后的三四个月,他一直在还花呗。
有时刘拓又显得非常小气。赵杨买完书送给他时,他特别惋惜地说:“你应该过了12点之后买呀,12点之后那个满65减10块的券儿就能用了。”
10月27日下午1点左右,得知刘拓出事之后,王希把手机上交给节目组,和外界断了联系,他正在录制央视一档节目的第三季,直到晚上9点。
有道题提到了云南怒江州的古建筑,王希想起刘拓,在录制现场说了一段话:“这些古建筑我曾经跟一个朋友一块儿走过。这个朋友行走中国十年时间,拍摄了大量的影像材料,记录了很多不为人知的古建、街道、古村落,保留了大量的影像材料。”
就在10月24日,刘拓离开北京前往四川的前一天,王希和他见了最后一面。晚上七八点钟,刘拓还在为坏掉的硬盘发愁,在中关村附近找维修店。
这次又要去探寻古迹了,刘拓时间紧迫,两人趁着乘坐地铁的工夫聊了会儿。
他们聊彼此和朋友们的近况,半个小时后,王希到站了。
车门开了,王希说,“再见,路上要注意安全,回来再约!”随后他拍了拍刘拓的肩膀,走下地铁。
(文中赵杨、冯生和王希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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